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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五十六章 往记录?谎言本身

    作品:《殊方

    禺历八九三年,辰月十日。

    禹常皓完全不知道这五个月是怎么过来的。

    他每天都要去码头帮工,还要去铁匠铺帮忙拉箱,甚至还得给糕点铺跑腿。而梨素汐要在家中照顾禹常月,去不了别的地方,只能无时无刻做女工。

    有时候她每天的睡眠不足三个时辰。

    禹常皓看着心疼,可是他也看到了那张贷条。

    如果一个月后还不齐一百五十金贝,这座房屋就不再属于他们。禹常皓不想没有家,他已经失去了父亲,不想连最后遮风挡雨的地方也失去。

    海王祭今日举办。

    被抽选为神眷者之后会被带去某个无人得知的场所进行训练,是不允许家属探访的,换而言之,今日是他们和禹铭诚最后一次见面的机会。

    可当禹常皓去敲母亲的门时,母亲把自己反锁在屋内,男孩将耳朵贴在门板上,能听到抽泣声和慌忙擦拭的响动。

    “娘亲?”

    梨素汐没有回复他。

    过了好半晌,禹常皓抬手犹豫着要不要再敲一次门时,屋内传来了回应,“我有些疲惫了,你照顾好弟弟,哪里也不要去,娘亲睡会儿。”

    禹常皓皱眉,只得回到自己的房里。

    弟弟在床榻上午睡,睡得很沉,弯翘的睫毛不时轻颤。禹常皓凝视他的脸颊,父亲在的时候还是有肉的,现在已经可以称为消瘦了。

    禹常月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哭喊着要找爹爹,梨素汐和禹常皓不得不每天轮流编织不同的谎言。

    “爹爹去其他岛屿了,你知道的,要去卖字画,过些时日就回来了,还会给你带好吃的糖人。”

    “好吧。”禹常月想着金黄香甜的糖人,暂时忘记了禹铭诚。

    可过几日他又开始嚷嚷了。

    “常月,爹爹去探访亲戚了,我们家祖籍可不是无垠岛,人情走访是必要的,不然亲戚都会骂你爹爹无情无义,你想爹爹被骂吗?”梨素汐搂着禹常月轻摇。

    “不想,我不想爹爹被骂。”禹常月嘟着嘴。

    “爹爹去应酬了,他的字画被岛主看上了,要大摆宴席犒赏他。”

    “爹爹说六岁之后就要教我作画,怎么都是骗人的!”禹常月又哭闹起来。

    禹常皓忽然打住,意识到这个谎话刺激到了禹常月,他急忙安抚弟弟,“教的,教的,爹爹回来教,你要是捣乱不听话,爹爹就不理你了,也不给你买插画书了。”

    “好吧,常月会乖乖的。”

    “爹爹跟大船出航了,要去抓很大很大的鱼,像常月那么大,到时候我带你去看好不好?”

    “爹爹……”

    禹常皓和梨素汐编尽了他们这一辈子的谎言,那个孩子也从来没有察觉自己多久没有见到爹爹了,哥哥和娘亲每次都会有新的说辞,而禹常月觉得他们不会骗自己。

    况且,爹爹还是爱他的,不然怎么会派人寄最新的插画书来呢,他这样想。每次哥哥把爹爹寄来的插画书放到他手里时,他就会兴奋地将它抱在怀里,就像抱着爹爹那样。

    可有时候禹常皓也会恍惚,他编造的谎言,何尝不是编给自己听的呢?

    有很多谎言,都是禹常皓希望实现的,可每个清晨,当他孤零零地离家时,就会幡然清醒,一切都是虚构的,只是哄骗禹常月的把戏而已。

    他拔出思绪,再次注目,禹常月只是个孩子,比他小很多的孩子,在他这样应该享受童真的年纪,不应该背负如此痛楚。

    谎言总有被戳穿的一天,禹常皓和梨素汐能做的,只是竭尽所能让那日延迟到来。

    他小心翼翼地拉开房门,尽量不让活页发出吱呀的响声。但是门板老旧,细微的响动不可避免,禹常皓只能祈祷娘亲真的睡了。他蹑手蹑脚地从门缝中溜出去,再谨慎地将门合上。

    禹常皓透过最后一丝缝隙,看到弟弟翻了个身,继续酣睡。他的心悬空又坠下,很好,没有吵醒弟弟。

    他同样小心地将院门拉开一道狭缝,从中闪了出去,背对着院门长长舒了口气。

    而这时,梨素汐的房门忽然拉开了一道缝隙,女人神色复杂地看向院门,注视着儿子的背影消失在狭缝中。

    她倚靠在门框上,眼眶红肿,长叹一气。

    ……

    “禹常皓!”

    经过阿蛮家时,那个壮硕的少年喊了一声。

    禹常皓这才留意到他站在门边,似乎一直在等待。

    “我和你一起去吧!”

    禹常皓愣了一下,阿蛮怎么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就在他愣神的片刻,少年已经跑到了他身旁,一巴掌拍在他背上,“我又不傻!”

    张蛮知道禹常皓肯定会去观看海王祭,所以一直在门外等着他经过。

    他觉得好友无法独自承担这份苦痛,如果真看到不幸的一幕,他想和禹常皓一起承受,也算是弥补了曾经的遗憾——他当年没敢亲临他父亲的海王祭。

    禹常皓斜视他一眼,微微点了一下头,并不说话,只是埋头赶路。

    两个少年一路上都没有再开口,阿蛮是想说话的,但是他看出来禹常皓并没有交谈的欲望,便识趣地闭上嘴巴。

    每次海王祭,轨车堂便会启用最宽的两条轨道,动用巨大的两栖海兽来拖拽运送货物的箱车,箱车里面坐的是赶去观看海王祭的人,一车能容纳上百人。

    他们搭上了最后一班去祭池的轨车。

    六蹄青牛迈开蹄子狂奔起来,地面一震抖颤,没过多久便抵达了岛屿中央。

    二十多丈高的土黄色围墙耸立在眼前,抬头望去竟看不见顶端,仿佛是横贯在天穹与大地之间的阻隔,气势恢弘巨大。

    海王祭的祭池从正面看是圆形,从高空俯瞰却是椭圆形,外墙由无数海石堆砌而成,缝隙中涂以糯米蜃灰浆,风干后便会黏合稳固,可千年不倒。

    规模视该岛的实力而建,容纳人数大都能过万,听说帝岛的祭池能容纳十数万人同时观看。

    为了方便居住在岛屿四周的居民能及时赶到,祭池一般修建在岛屿中央,无数轨车交汇之处,挖有河渠使得捕捉来的海兽能进入祭池。

    每人交一枚金贝,便能迈步其中。

    阿蛮把禹常皓递出去的手掌拽回来,自己摸了两枚金贝丢到守卫的竹篮里。

    “偷我娘亲的,你的钱留着吧。”

    禹常皓不说话,抿唇点头。

    两人进入那高墙之后便开始攀登阶梯,斗兽场的看台约有四十排,最下方首层供岛主府,海王学宫,祭师这类地位超然的人物使用。

    第二层供轨车堂,海镖堂这类富人,第三层则是给交十枚金贝入场的人使用。其余才是供给普通民众的。

    首层是有遮阳棚的隔间,第二层和第三层都是坐席,而之后的便全是站席。

    阶梯直到看台第四排才开了缺口以供出入,但是前排早已人满为患,他们直到三十排左右的位置才好不容易挤出了两个身位。

    “倒是想不到竟有这么多人。”阿蛮惊叹道。

    斗兽场在海王祭的那日才会被称作祭池,平时它是用作斗兽池。阿蛮从未见过如此多的人聚集在一起,远远望去,密密麻麻,摩肩接踵。

    禹常皓被周围的人推攘着,像个布偶般被挤压。

    他实在是想不明白,这些人,当初是多么畏惧海王祭的抽选,而如今又是多么地兴奋。

    视野里人头攒动,每一排看台都座无虚席,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激动的红光。

    这些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祭池底部是巨大的水池,水池中立着粗壮的石柱,底部的水可以抽去,用作奴隶搏杀的平地。

    先是岛主致辞,隆重介绍了亲临无垠岛视察的天域王,禹常皓离得远,只能模糊看到那是一个发须斑白的老人。

    他死死攥紧拳头!

    正是因为那个老匹夫,若不是他无缘无故要来视察,豁免金便不会涨,父亲直接将金贝交予维稳军,也不至于会被坑害了。

    他努力睁大眼睛,聚焦视线,希望将那域王的样子记下来。

    在那群愚民的欢呼中,域王简单地说了几句,随后回到自己的席位,一道白袍身影上前了来。

    祭师左手执旄旌,右手执玉琮走上高台,通过扩音喇叭致辞,讲的无非是海王祭的悠久历史,以及我们应该秉承祖先的遗志,将这项祭祀活动传递下去。

    狗屁!

    禹常皓在心里咒骂,这些都是对海王祭的扭曲解释,无论如何华丽的辞藻,如何冠冕堂皇的说辞都无法掩盖它的恶臭。

    他看到一袭白袍的银冠祭师振臂一扬,猎猎的挥声通过喇叭加上环形斗兽池自身的扩音效果传递到每一个角落。

    “狂欢吧!享受鲜血的迸射!”

    “叩首吧!接受先民的馈赠!”

    “这是你们应得的!”

    他退后远离扩音筒,将手中的导神之物掷入水池。嘴唇依旧上下翻动,但是不再有声音传来。

    “可怜的愚民们。”他默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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