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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59、第 60 章

    作品:《思美人

    阡陌等了芒很久, 一直到天色暗了,他也没有回来。

    她只好像往日一样, 自己用了膳。

    芒平日忙碌,日常穿的衣服, 有好些都磨破了。他并不喜欢浪费,都是收起来,让仆婢缝补。

    夜晚的光照不如白天,膳后,常给芒补衣服的老妇眼睛不好使,阡陌走过去,替她接过来。

    她的缝补技术不差, 以前在家, 奶奶很早就去世了,爷爷也是个节俭的人,阡陌常常干些针线活。老妇看她做的还不错,笑着叽里咕噜说了些话, 阡陌听不懂, 只能笑笑。

    芒回来的时候,正看到阡陌坐在榻上缝着他的衣服,灯光映着她的脸,沉静而美丽。

    发现有人,她抬起头。

    目光相对,芒露出笑容。

    “用过膳了么?”阡陌问。

    “用过了。”芒颔首。

    阡陌亦笑笑,咬了线头, 把衣服拿起来看了看。

    “我缝得不大好,”她说,“你且试一试。”

    芒接过来,应一声,却放到一边。

    “陌,”他看着她,“我们说说话,好么?”

    阡陌看他似乎有心事的样子,有些诧异,点点头,望着他。

    芒不知该从何处说起,坐在席上,与她面对面。

    “陌,”他沉默了一会,道,“我等要反攻楚国了。”

    阡陌心里一沉,片刻,道,“我知晓。”

    “若是……我说若是,”他目光深深,“我与楚王相遇拼杀,你站在哪一边。”

    阡陌面色微变。

    “我站在哪一边又如何,重要么?”少顷,她自嘲地说。

    “于我很重要。”芒说。

    阡陌怔了一下,看着他的眼睛,乌黑的双眸有些热烈,却似藏着复杂的情绪。

    “我不知道。”她沉默了一下,低低道,“芒,我希望永远不会有这么一日。你们二人于我而言皆是珍贵,我无法去想你或他倒地的模样。这是不是有些可笑?”

    芒没回答,少顷,深吸口气。

    “陌,”他露出苦笑,“我一直喜欢你,离开铜山之后,一直想寻到你。我曾去过你住的那个地方,他们说,楚王把你带走了。我当时失落得几日都未睡好,恨不得立刻去把你抢回来。陌,若有那么一日,我杀了楚王,你会跟我走么?”

    阡陌张口结舌。未几,脑海中一闪,她忽而回过味来,目光聚起。

    “他来了?”她心情紧张又激动,看着芒,“他来了是么?”

    “还不曾,但应该会来。”芒把话说了一半,却没有说下去,“陌,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你希望我说什么。”阡陌黯然,没有遮掩,“芒,你希望我说如果是这样,我会毫无介怀地跟你走么?你明知我做不到。”

    芒注视着她,目光不定。

    好一会,他神色平静下来,颔首,“如此。”

    他望望外头,起身,“天色不早,歇息吧。”说罢,转身离开。

    阡陌心情亦是纠结不已,看着他离开,在他就要出门的时候,叫了一声,“芒。”

    芒回头。

    阡陌低低道,“芒,我总觉得,你在铜山的时候,比如今快活多了。”

    芒愣了一下,片刻,露出苦笑。

    “是啊,”他淡淡道,“那时有盼头,觉得只要逃出去便是天高地广。”

    他目光幽深,却不再多说,继续前行,身影消失在暗夜之中。

    *****

    定下了进攻之策,经过贞问,出征的日子也定了下来。

    伯崇杀牲煮肉,祭祀了山川和天上的诸神,誓师于庙。一声令下,棠地众人披坚执锐,集结成军,登上舟船,浩浩荡荡地出发。

    出乎阡陌的意料,芒也将她带上了。按照他的说法,他怕将她留在棠地,无人护她周全。

    “你只要跟着后军便是,放心,此处都是我的人。”芒对她说。

    阡陌点了点头。

    望向舟外,只见两岸青山延绵,虽然已经是秋天,但仍然是苍翠欲滴的颜色。她想起上次,自己也这样看风景的时候,身旁站着另一个人,脸上意气风发,滔滔不绝地跟她说哪个地方叫什么名字,有什么物产,如数家珍。

    芒说,他会来。

    阡陌有些疑惑。这些舒人,看起来并不十分强大,兵器甲胄都是吴人支援的,按理说,攻战的线路应该是巧取而不是碰硬,他们的存在,必须做得秘密些,不让楚人发现才对。可是,按照芒的意思,似乎并不介意楚王知道。

    这是为什么?阡陌每天待在屋子里,又没有人可以打听,掌握的信息太少。胡思乱想了一会,觉得自己像个无头苍蝇,只能放弃。

    群舒河川交错,从棠地到舒鸠国,日夜兼程,二三日之后,便已经到岸。

    伯崇是公子,舒鸠国仍有许多怀念旧君的民人。他事先的策动很成功,几乎没有费什么兵卒,就在两日之内连得的数邑。阡陌亲眼看到那些人痛哭流涕地跪倒在伯崇和芒的面前,拿出最好的东西迎接他们。同时,她也看到了被斩杀的楚人守军和官吏的尸首,被人拖走,不忍多看。

    她的心情很不好。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不管她愿意不愿意,她生活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楚国,说着楚语,心里最牵挂的人也是楚人。不知不觉之间,她已经有了立场,就算心里明白,战争和杀戮在这个时代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事,而且换个位置,楚人也会去干同样的事情。

    伯崇没有耽搁,他要在楚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争取更多的胜利,命令军队继续前进。

    夜里歇宿的时候是在野地里,士卒们到处走动忙碌,芒去了伯崇的帐中议事,阡陌独自坐在篝火边上,慢慢啃着糗粮。

    她还要继续吃药,一个士卒替她熬好了药,拿过来,叽里咕噜地对她说了一堆话。

    阡陌听不懂,只能茫然地接过。

    旁人看着笑起来,冲那士卒说了些什么,士卒笑嘻嘻的。

    “你是陌么?”

    阡陌喝药的时候,忽然听到他用楚语说这句话,手一震,几乎洒出来。

    士卒忙替她稳住,脸上仍笑嘻嘻的。

    “莫露出异色,听我说。”他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我奉命打探消息,混入此地许久。那日你下船时便觉得你面熟,可惜你一直不曾出来,方才看仔细些,真是你!”

    阡陌低头喝着药,心里又惊又喜,咚咚作响。

    “你怎认得我?”她不着痕迹地问。

    “我是罗人,你上次去罗地,给我治过瘴病。”那士卒有些不好意思,“还给我喂过药,你大概不记得了。”说罢,他问,“你怎在此地?”

    “说来话长,”阡陌有些无奈,赶紧问,“大王知道我在此么?”

    “也许不知,我前番怕认错,未敢贸然报信。”士卒道,“要即刻告知大王么?”

    阡陌想说要,但想到芒,忽而打住。楚王若是知道她在这里,也许会来救她,但是那样,也就意味着他会跟芒遇上,然后……阡陌心中烦乱,少顷,道,“暂不必,你能帮我离开么?”

    士卒想了想,道,“也许能……”话没说完,突然,阡陌猛然咳起来,药洒在地上。

    士卒忙上前把碗接过,这时,才发现芒走了过来。

    “怎么了?”他问。

    阡陌一边咳一边摇头,片刻,擦擦眼角咳出的泪水,“无事……喝得太猛。”

    芒笑了笑:“慢些,这是药又不是汤。”

    士卒收拾了药碗,看一眼阡陌,低头退开去。

    阡陌神色平静,对芒说,“你今夜回来比平日早。”

    芒颔首:“兄长派我攻常邑。”

    阡陌了然,却见他面色似乎不太对,“常邑很难攻么?”

    “不是。”芒停顿了一下,看着她,“我父亲,就是因为常邑的封君献了邑,招致楚人从背后偷袭,以致战败。”

    阡陌讶然,看着芒,少顷,安慰地握握他的手。

    芒反握了握,眉间开释地展了展。

    “都过去了,无事。”他说,“我还要去点兵,你且歇息。”

    阡陌亦抿抿唇:“嗯。”

    芒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未几,松开手,起身走开。

    前面来了几个部下,芒跟他们说了几句话,回头,看到阡陌正取出铺盖,背过身去,在火堆边上躺下。

    他的脸上映着火光,闪烁不定。

    “……常邑乃是往西南的必经之路。”方才,仓谡来找他,意味深长地说,“消息已经放出去,带上她,公子知道该做什么。”

    *****

    风在原野中刮过,夜晚,云走得很快,一度遮住了月光。

    总领群舒故地事务的舒城,在日落之后,已经关闭城门。守城的士卒例行巡视各处,同僚之间说些笑话,打发时光。将近子时的时候,城外忽而传来些隆隆的声音,好像车马碾过。守城的士卒们皆是诧异,忙上城头去看。

    只见火把光耀眼,夜色中,战车练成长龙。

    “门尹何在!”为首一个虎背熊腰地将官大声道,亮出手中符节,“楚王驾到,还不速速迎接!”

    舒公屈宜在睡梦中被人吵醒,闻知楚王驾临,唬了一下,连忙起身更衣。

    楚王风尘仆仆,屈宜出到门前之时,他已经来到。

    “卿在密报中说,舒人似要反叛。”待得进了官署,楚王第一句话就问,“如今可有其他消息?”

    “臣早已经令人潜入棠地打探,此地偏鄙,消息时断时续。”屈宜道,“不过就在今日,臣听闻了另一件事。”

    “哦?”楚王讶然,“何事?”

    屈宜道,“说行刺大王的刺客,已经被居于东南崇山之中的舒人拿下,还抓到了一个女子,背负重伤。”

    楚王的目中骤然闪过一道光。

    “当真?”他问,“是何人所言?”

    “是行商之人带来的。”屈宜道,“似乎此事传得很开。”

    楚王沉吟:“崇山之中,舒人部族不止一个,可知是何处?”

    “臣也派人打探过,都说不清。”屈宜道。

    楚王皱了皱眉。

    “大王。”屈宜道,“舒城有大舟,可要往东南一趟?”

    楚王没有回答,忽然道,“卿方才所言那些棠地的舒人,可知为首者来历?”

    *****

    天还没亮,士卒已经整装。伯崇看了看阵容,露出满意之色,未几,转向芒。

    “常邑乃收复舒鸠国的门户,定要拿下。”他严肃地说。

    芒行礼:“诺。”

    伯崇看着他,将手放在他的肩上,用力拍了拍。

    “芒,可知我为何将它交与你?”他沉声道,“常氏是舒鸠的罪人,你我的仇敌!你是舒鸠公子,拿下它,就是为父亲母亲报仇,知晓么!”

    芒目光灼灼,望着兄长激动的脸,片刻,大声道:“诺!”

    守卫常邑的楚人比别处多,芒这一战,比别人艰苦。但常邑毕竟曾经属于舒人,芒找来熟识此地的人,摸清了城墙的薄弱之处,一边令人围堵出入门路,一边令人去伐来巨木,上百人抬着,一举将城墙撞破。

    常邑顺利攻下,午后,芒已经控制了城邑。

    封君常吾六十多岁,被押到芒的面前,伏拜在地,“臣拜见公子。”

    芒冷冷地看着他。

    “我如今已不是公子,记得么?是你献邑投楚,以致舒鸠国灭。”

    常吾望着他,却是面色坦然。

    “常邑当时有五千人在邑中,楚人围困在外,苦守整月,粮米吃尽,伤者无医,存着无食。若公子守城,孤立无援,苦守无望,而楚人许诺,若献城,则保民人周全,公子如何处置?”

    当时的情形,芒亦早时知晓,但听着常吾的话,仍面色紧绷,“你食国君之禄,投敌便是背于忠义!”

    说罢,他让人将常吾押下,听候处置。

    伯崇很快来到。

    大队人马走进常邑,看到处处井然有序,许多人都称赞起来,说芒这么快就将这么个大邑拿下来,可谓勇谋过人。

    伯崇听得这些话,亦是高兴,看到路边迎候的芒,神色欣喜。

    “果不负我望!”他说。

    难得兄长称赞,芒竟有些不适应,自谦行礼,“皆是众人之功。”

    接着,他问,“常吾与家人都已经被捉拿起来,弟还未处置,未知兄长意下?”

    伯崇听到常吾二字,脸色顿时沉下,咬牙道,“不将他剐之烹之,难消我恨!”说罢,吩咐部下,“传令,常邑无论男女老幼,尽皆处死,一个不留!”

    部下领命,芒却是大惊!

    “兄长!”他忙谏道,“献邑乃常氏所为,与邑中民人无干!兄长这般屠戮,岂非伤及无辜!”

    “什么无辜!”伯崇恨道,“常氏一家也不过数十人,其余人等却有数千。常吾要献邑,他们怎么不阻!楚人进来,他们怎么不杀!苟且偷生,不配为舒人!”

    “兄长此言差矣!”芒说,“当时常邑已经坚守一月,受伤者众,饥疲交困,援师却迟迟不至,故而……”

    “你在为罪人说话?!”伯崇勃然大怒,“芒!你忘了父母惨死之事么?!你去做楚人的工隶,受了他们黥刑,心亦成了仆隶一般!畏畏缩缩!”

    芒亦神情激愤:“兄长,我曾为工隶,故而知晓生存不易!我当初从铜山出来之时,费尽心血,纵使身死,亦要将每一人平安带回!我等好不容易反攻至此,本当以德服众,兄长却要行以暴虐,视人命如草芥!兄长复国的初心何在?!”

    “复国初心?”伯崇盯着他,面色愤怒得扭曲,“我复国的初心,就是为父母报仇,夺回所有之物,杀尽背叛之人!”说罢,指着芒,“将他拉下去,不得让他再放肆!”

    左右领命,向芒一礼,便要拿他。

    芒用力挣开,朝伯崇吼道,“你口口声声说为父亲,可父亲从不曾滥杀!你会后悔!”

    “父亲就是太仁善,才让人毫无顾忌地背叛!”伯崇沉声道,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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