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家的主人打开大门，亲自迎他进来。

“向大人客气了。”

贺灵川登门拜访的这位屋主名作向岩，官至赤鄢国小司空，去年冬天才致仕。

老头儿已经退休，但看起来还很年轻，白发未过半，眼角少皱纹，脸皮也很红润。

“什么大人，我都已经退隐啦。”向岩乐呵呵道，“特使大人唤我向老儿就好。”

贺灵川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只锦盒递了过去。

向岩吃了一惊：“居然让特使给我送礼，这怎么能行？”

“不是我送的，是羚将军托我转赠。”贺灵川掀开盒盖，里面的锦垫上躺着一块粉红色的宝石，切面完美。

向岩微讶，不知道羚将军怎么会和特使搅在一起。焦玉在边上道：“羚将军有族人遇害，他原本跟随特使查桉，后因军令奔赴前线，临行前让我们将宝石带给你。”

“原来如此。”向岩接过盒子，虽知特使在前，仍是见石心喜，忍不住取出粉黛石对光比照，“好东西啊，这里面居然还有一根红线，天然就是龙形。”

“我喜欢奇石，老羊投我所好，二位见笑了。”

贺灵川问他：“羚将军自称，与向老是数十年至交？”

“他活的年头比我长得多，我也就是跟他同朝为官六十年罢了。”向岩捋了捋长须，“羚将军脾气直躁，与许多同僚都合不来，倒是能跟我多说几句。”

这就是妖怪与人类的不同了。

羚将军说起向岩，只说这人是我朋友，可以帮着查桉。

向岩提起羚将军，却把交情轻描澹写，等着看贺灵川下面要出什么牌。

婢女上茶，贺灵川端盏轻啜，同时看了焦玉一眼。后者与他已有默契，立刻道：“羚将军说，查桉可以找你帮忙。”

他是妖怪，说话喜欢直来直去，不拐那许多弯绕。

向岩大吃一惊：“查桉？可我听说灵虚城信使桉真凶已经落网。这消息都快要传遍白沙矍了。”

“仲孙谋抓捕的嫌犯傅松华，今天改口翻供了，说自己受人胁迫出来顶罪。”

“顶罪？”向岩皱眉，“傅松华为何突然改口？”

“因为傅松华是袭杀合州刺史的凶手，但信差这桩桉子跟不老药有关，他恐怕还搭不上边儿。”

向岩的眉头快要锁出一个“川”字：“不老药？”

“我前期调查发现，有人暗中猎妖取珠。这些用妖族精血凝出来的血珠，或者叫浆珠，是炼制不老药的主药之一。所有线索，都指向白沙矍城的西北部。”

“城西北那里可是豪贵云集呀。”

贺灵川问他：“向老怎么不在城西北安居？”

这里是城东。

“不凑那个趣儿。”向岩摆手，“再说，那里的宅子太贵了。城西北一套宅子，顶这里两套呢。”

“我初来乍到不了解白沙矍，向老可否跟我说一说，城西北都有哪些人物隐居？”

对他登门的意图，向岩也大致明白了。“城西北有几类居民。第一等，是灵虚城的达官显贵；第二等，是灵虚城致仕的老头子们，以及我赤鄢在职的官员；第三等，从赤鄢王廷告老辞官者，比如我这样的；第四等，才轮到各路富商豪绅。”

等阶鲜明啊。

贺灵川点了点头。傅松华把城西北各家门第都给他罗列出来了，但就是没能像向岩这般，三言两语讲清楚。

官海打滚几十年还能平安退休的人，就是不一样。

“我听说，向老对灵虚城的官员也非常了解？”

“略知一二。”向岩也喝了口茶，“我主持修造的几座神庙曾得天神赞赏，因此灵虚城重修墟山时，就把我借调过去。我在那里呢，干了十七年。”

“重修墟山？”贺灵川的惊讶不是假装的。

这不是他去灵虚城的目的地吗？没想到情报从天而降。“这工程很浩大吧？”

“是啊。从前的天宫是在仙宗遗址的基础上建起来的，虽然不断翻新修葺，到底是不好用了。先帝晚年就着手重修墟山，当作给天神的献礼，同时呢，也重建聚灵大阵。墟山是整个灵虚城地脉精华的源头所在，有灵气源源不绝滋养，灵虚城才更繁华昌盛。”

贺灵川奇道：“现今天地灵气衰弱，还能这么做？”

灵虚城的灵气浓郁，当然有利于大妖和修行者。

“原本的阵法已经聚不起多少灵气，渐渐废止，后面多方研发修补也无甚大用。幸好天神与帝君努力参商，才创出了新的聚灵大阵。那是借用了上古的异宝作为阵眼，才能使地上的阵法与天上的星辰遥相呼应，是为天人一体，又有防御之能。”

贺灵川顿时竖起了耳朵尖：“什么异宝，这么牛掰？”

向岩捋须道：“我也不知。”

“……”向老你这就不厚道了。

“阵法的督造另有其人，并且请宝归位的过程可是机密，我们这些低阶官员哪有资格观看？”向岩摇头，“我私下问过不少同僚，大家都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宝贝。”

“我去之前，天宫已经修了九年；到我离开时，这项浩大的工程终于快要收尾了。日后特使前往灵虚城，可以到墟山去看看，那可真是雄伟壮观哪。”

贺灵川心头一动：“我听说墟山藏珍无数，向老可曾见过几件？”

“藏什么珍？”

“上古法器灵宝？”

“你听谁说的？”向岩哈哈大笑，“那都是谣言。墟山是帝君供奉神明所在，也是天神的地上寓所，为什么要藏匿珍宝？”

这个回答大出贺灵川意料：“那么上古遗珍都藏在哪里？”

“灵虚城那么大，还找不到收藏的地方？”向岩摇头，“青宫就喜欢收集上古秘宝，还有灵虚城的府库也大得无边无际。宝贝们藏哪里不好，为什么非在墟山？”

“真没藏在墟山？”朱二娘明明说过，自己的遗蜕就在墟山。“那里是大还宗旧址，说不定暗地里还建有藏宝库哩。”

“如果是迄今未被发现的仙宗秘库，那有可能。”向岩也不把话说死，“除此之外嘛，应该是没有，我看过图纸的。”

贺灵川暗暗皱眉。这不坏菜了吗，朱二娘的遗蜕要是不在墟山，他上哪里找去？

莫说遗蜕个头大，灵虚城可是坐拥数百万人口的巨无霸都城，没头苍蝇一样去找东西不是大海捞针么？

不过从向岩这里意外得到的情报也很珍贵，他回头要好好消化。

贺灵川拨回原话题：“我还想请教向老，灵虚城哪一家显贵住在白沙矍，又跟仲孙谋关系较好？”

“灵虚城的显贵，又跟巡察使关系好？在这城里，认得仲孙家的灵虚城贵人可真不少。”向岩也是人精，转念一想，眼睛就瞪圆了，“特使大人，您不会是以为、以为巡察使也牵涉其中……”

“我以为并不重要，最后还要看证据。”

虽然屋角就堆着冰块，但向岩后背开始冒汗：“大人，巡察使知不知道您这个想法？”

“这个嘛……”贺灵川抚着下巴道，“他也不傻，多少有些感觉吧？”

焦玉赶紧借着打呵欠的动作来忍笑。

向岩突然觉得，那头老羊哪里是送宝石的，分明是来插自己两刀。

他何德何能，交到了这种损友？

“特使大人，您这假定可千万要……慎重哪。”

“我省得的。若没证据，我能奈何得了他么？”贺灵川好笑，“相比仲孙谋，向老更应该替我担心才是。”

向岩心道，我替自己担心。

“城西北的豪贵之中，与仲孙家交好的有……”

贺灵川摆了摆手：“范围缩小，只要灵虚城的权要。”

焦玉奇道：“为何？”

“仲孙谋自诩出身灵虚城，眼睛都长在头顶上，哪会纡尊跟赤鄢的人物交往？”贺灵川懒洋洋道，“他只会跟灵虚城的人合作。”

向岩即道：“那么，只剩下五家了。”说罢列出名单。

贺灵川一一听完，默记在心。

他看着向岩，忽然道：“再请教向老一事，您从前可听说过不老药？”

向岩笑了，有两分自得：“何止听过，我都服过。”

“哦？”贺灵川顿时来了兴趣，“您今年高寿？”

难怪羚将军要向他引荐向岩，原来如此。果然，老羊也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没心没肺啊。

“明年春天就要过八十五寿辰。”

贺灵川结结实实吃了一惊：“您都八十有四了？”

光看外貌，向岩最多是五十出头，目光炯炯。所谓人老先老腿，但他走进来时腿脚健朗，足底跟安了块弹黄似地轻盈，看起来去跑趟马拉松都没甚问题。

旁人讶异的目光一向很让向岩开心，他忍不住抚须道：“是啊，这就是不老药的效力。三十年前蒙我王惠赐不老药，身上的斑和纹逐渐褪掉，老病自消、身轻体泰。否则我现在纵然还活着，也是颤颤巍巍，齿落发秃。”

“这不老药到底来自哪里？”

向岩奇异地看他一眼：“这样的问题，特使未从宫中解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