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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二五三章 笼中孔雀

    作品:《明朝锦衣卫

    万历二十六年十一月

    日军知悉太阁丰臣秀吉死讯,军心动摇,弃蔚山夤夜而逃,至露梁海,与明军、朝军相遇,遂鏖战。官军分道进击。时小西行长、加藤清正皆欲逃。清正发舟先走。陈璘提督水师,副将邓子龙、游击马文焕等皆其属下。战舰数百,分布忠清、全罗、庆尚诸海口。会日军将逃,陈璘亟遣邓子龙偕朝鲜将李舜臣击之。邓子龙素慷慨,所在立战功。至是,年踰七十,意气弥厉。驾三巨舰为前锋,击之于釜山南海。携壮士三百人跃入朝鲜舟,直前奋击,敌死伤无算。他舟误掷火器于邓子龙舟,舟中火起。李舜臣来援俱战没。会副将陈蚕、季金等军至,夹击,日军无斗志,明军焚其舟,日军大败。得脱登岸者又为陆军所歼,焚溺者万计。时刘綎方攻行长,夺曳桥寨,陈璘以舟师会击,复焚其舟百余。九州大名岛津义弘引舟师来援,陈璘俱歼其势力,独义弘自万舟丛中泅遁,堪称神人也。残存日军扬帆尽去。

    十二月,日本残兵复渡匿乙山,崖深、道浅,将士不敢进。陈璘夜潜入,比明炮发,日军逃去。陈璘追击,日军无脱者。朝鲜之役历七载,丧师数万,糜饷数百万,至是战始息。

    对于身在京师的朱后山等人来说,朝鲜战事平定所带来的影响,就是北镇抚司被派出去支援前线谍报工作的同僚们会在一两个月之内陆续回来,到时候各方势力再度犬牙交错、错综复杂,不利于他们与东厂联合筹措的计划。所以他们必须找准机会,抓紧时间尽快动手了。

    “眼下天极教的教众都已聚集到京师,有些隐匿于坊间、有些混进了上十二卫,好在他们都做了标记。等到时候抓捕他们的时候,一定要协同好,掌握好时间,切不可漏掉一个,也不能伤及无辜。”李蜜如是说道。

    朱后山先是认可她的想法,后又说:“可天极教的人都来了,季兄弟却怎么还没有消息?而且,最重要的那个魁首,也没有消息。”

    熊广泰道:“那还不赶紧派人去找?”

    “已经派四小旗去了。”

    熊广泰心里担忧,嘴上埋怨:“这个季兄弟,到了关键时候反倒没影了,真是急煞人也!”

    回过头来再看看边鸿影。此时身处绝境的她正在用阴沉的思考为自己挖掘一条深渊,一座阴沉的地狱,在这地狱门口,她几乎放弃了一切希望,因为她第一次产生了怀疑,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在两种情况中,她失去了机遇,在两种情况中,她发现了自己的败露并被人出卖,而在这两种情况中,她所对付的无疑是上苍派来对付她的克星使她惨遭失败:季桓之战胜了她这个不可战胜的罪恶的权威。

    他愚弄了她的爱情,使她的自尊受到了侮辱,使她的野心化为乌有;而现在又是他在断送她的前程,是他损害着她的自由,甚至是他在威胁着她的生命。更有甚者,是他揭开了她面具的一角——这个她用来掩盖自己并使自己变得强大无比的盾牌。

    她总结出了无数的仇恨。她在那里一动不动,如火的双眸死死盯着她那空旷的房间,她似乎发出一阵阵沉闷的哀嚎,随着呼吸从她胸底迸射出来,协调地伴着西北风的哨子,轰鸣、怒吼,宛若永恒而无奈的绝望,撞击着矗立这座浑暗而骄傲的坞堡下的岩石。她以她的狂怒在她脑海里闪耀的微光中,似乎在构想着对付沈阳侯、对付潞王,尤其是对付季桓之的那湮没于未来远景中的宏伟复仇计划。

    是的,但是要复仇必须有自由,而当囚犯要自由,就必须打穿墙壁,拆去铁栅栏,打通一块地板,所有这些活计一个耐心而强壮的男子是可以最终完成的,但一个急于求成的狂暴女人,面对如此工程是一定要失败的。况且要完成这一切,还必需有时间,几个月,几年,而她,据潞王——她的丈夫兼可怕的看守对她说,她只有十至十二天的时间了。

    不过,倘若她真是一位男子,她是可以试试的,也许她能成功,可是老天为什么就这样不长眼,非要将这种男人的灵魂装在这个脆弱小巧的女人躯体里呢!

    囚禁的最初时刻也是非常可怕的:她无法战胜的一阵阵疯狂的惊厥惩罚了她女性的虚弱。但渐渐地,她克服了她狂怒的发作,悸动她身体的神经质的颤抖也消失了,现在,她像一条疲倦休息的蛇,蜷缩着反省起来。

    “罢了;我这样上火发怒真蠢,”她一边说一边探向镜子,镜子中照出她眼神中火辣的目光,对着这火辣的目光,她似乎在自问:“不要粗暴,粗暴是懦弱的表现。首先,通过这种手段我从来没有获得过成功:倘若我用这种粗暴去对付一些女人,我也许有幸碰到比我更为懦弱的人,而且最后能战而胜之;但现在我与之战斗的是男人,对于他们来说我只是一个女人家。我就以女人的特点去战斗吧,我的力量就在于我的懦弱之中。”

    于是,她似乎想到了自己极富变化的脸蛋,她能强行使自己的脸蛋充满非凡的表情和神奇的灵活多变;于是她指挥着自己的脸蛋,以使她面部痉挛的恼怒直至最大限度的温柔,以最动人的和颜悦色到极富魅力的微笑,将所有这些表情统统变化一番。然后,她的头发在她那双灵巧的双手摆弄下挽成一团团祥云,她相信,就凭这乌云般的青丝也能增加她脸蛋的魅力。最后,她对自己心满意足,便口中喃喃道:

    “瞧,毫无损失,我依然美艳绝伦。”

    约莫晚上戌时。边鸿影看到一张床;她想,休息几个小时,不仅会清醒一下她的头脑和思路,而且还能焕发容颜。但在上床前,她又突发奇想。她曾听过有人谈起晚餐。她在这间房中已经呆了一个时辰了,不久便会有人给她送饭的。

    这位女囚不想失掉时间,她决定就从当晚试图探听虚实,研究一下派来看守她的那些人的秉性。

    门沿处露出一线亮光,这线亮光显示看守她的狱卒来了。边鸿影本已站起身,此刻又立即落进她的扶手椅,仰面朝天,一头秀发垂散如瀑,一手抚在胸口,另一只手下垂。

    来人打开插销,大门沿着绞链吱嘎一声,一阵脚步声踏进房间并向里边走来。

    “放在那张桌子上,”一个声音说;女囚犯听得出那是唐谊。

    令出即行。

    “你们去拿几根柴火来,并派人换岗,”唐谊又说。

    这位年轻总旗对同来的人发出的两道命令向边鸿影表明,她的服务员就是看守她的人,也就是说都是锦衣卫。

    不是朱后山的人,更不可能是苗御鸿的人,那会是哪一系的?

    此外,唐谊的命令被执行得一声不响,迅速果断,这使人清楚地意识到,他维持的纪律非常严明。

    直到此时,还没有去看一下边鸿影的唐谊,向她转过身去。他看了眼说:“她睡了,很好,那就等她睡醒再吃吧。”随后他迈出几步准备出门。

    “可是,唐总旗,”一位预先靠近边鸿影但不像他长官那样泰然自若的士兵说,“这个女人没有睡呀。”

    “什么,她没有睡?”唐谊疑问,“那她在干什么?”

    “她昏过去了;她脸色惨白,我听了一阵子也没有听见她的呼吸。”

    “你说得对,”唐谊没有向边鸿影走近一步,而是站在原地看了一眼说,“你去通知潞王,就说女囚昏厥,因为没有预料到这情况,所以下官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位士兵遵照他长官的命令走出门;唐谊在一张靠门的扶手椅上随身坐下来,无声无息地等待着。边鸿影具有所有女人善于揣磨的那种绝技,似乎毋需睁开眼皮,透过她那长长的睫毛就能捕捉一切。她瞄见唐谊正背对着她,她又继续瞅他约有一炷香,在这一炷香时间里,这位冷面看守竟一次也没有转过身来看她一眼。

    这时,边鸿影想到潞王即将前来,而且他一到就会给他的狱卒注入新的力量,因为她的第一次试验失败了,她像女人那样忍气吞声,又以女人那样指望新的对策;于是她抬起头,睁开眼,轻轻叹口气。

    听见这声轻叹,唐谊终于转过身。

    “您醒过来啦,夫人!”他说,“那我在这里就没有什么事了!如果您需要什么,您就叫一声。”

    “嗳哟,好难受!嗯——”边鸿影轻轻唤道;那和谐的叫声宛若巫女作法,能使所有想断送她的人走神入魔。她支着扶手椅直起身,拿出比她躺时更风韵更自然的身姿。

    唐谊站起身。

    “每天将有三次像这样为您效劳,夫人,”他说,“早上辰时,中午午时,晚上戌时。如果您觉得不合适,您可以提出您的时间,不必由我修定,在这一点上我们要符合您的心愿。”

    “可是我难道总一个人呆在这间既大而阴的房间里吗?”边鸿影问。

    “王爷已经找了附近一户人家的女子,她明天将来坞伺候您。”

    “奴家谢过了,唐总旗、”女囚谦卑地答道。

    唐谊轻轻颔首致意,然后向门口走去。就在他正要跨出门栏时,潞王出现在走廊,后面跟着去向他报告边鸿影昏厥消息的那位士兵,他手中拿着一小瓶鼻烟。

    “这是怎么回事?这里到底发生什么?”看见他的女囚站着,唐谊又准备出门,潞王嘲讽地问道,“这个亡灵又死而复生了?说真的,唐总旗,你难道没有看出来,人家把你看作少不更事的后生,在给你表演第一出戏呢。”

    “王爷,下官已经想过了,”唐谊说,“不管怎么样,边夫人终归是个女流,下官身为良家子弟,应当给予一位夫人应当具有的敬重,这即便不是为她着想,但至少也是为下官自己着想。”

    边鸿影全身一阵瑟缩。唐谊的这番话如一道冰水流遍她全身的血管。

    “这么说,”潞王笑呵呵地说,“这一头精巧飘逸的青丝,这一身白嫩的肌肤,这无精打采的眼神还没有勾住你这铁石心肠?”

    “没有,王爷,”冷面青年回答说,“下官也不是没有去过烟花之地,这位夫人或许还需要再多些伎俩和卖弄才能勾住我。”

    “要是这样,唐总旗,就让她另寻门路吧。正好地窖里找到两瓶好酒,咱们吃晚饭去;你放心,这位夫人有着画家一样的想象力,她准备的第二幕马上就接着第一幕上演了。”

    “下官岂敢与王爷同饮?”

    “那你是敢抗命咯?我让你和本王一块儿吃饭就一块儿吃。”说完这些话,潞王便挽着唐谊的胳膊,笑嘻嘻把他拉走了。

    而唐谊自然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

    哼!装什么大头蒜,边鸿影心中暗暗骂道:黄口小儿你放心吧,你就是只耗子,早晚被我盘在手掌心里!

    “顺便说一句,”潞王站在门栏边忽然对边鸿影说,“这次失败不该倒爱姬的胃口吧。尝尝这只烧鸡和这一尾鱼,我没有让人放毒药。本王对自己的厨师是相当将就的,而且由于不是我的哪位夫人、没有权力继承本王的家产,所以我对他是充分信任的。您也像我一样凑合吧。再见,我的爱姬!等你下一次昏倒再见!”

    边鸿影忍无可忍:她双手扶在扶手椅上痉挛着,她的牙齿轻轻叩打着,她的眼眼盯着潞王和唐谊关门的举动;当她看到只有自己一个人,又一次绝望的痉挛发作了;她目光落到桌子上,看见一把明晃晃的刀,冲上去抓起它;但太使她失望了:刀锋是浑圆的,想用的话,先找地方磨个几天几夜吧!

    一阵哗然大笑在没有关严的门后响开了,房门从新被打开。

    “哈哈!”潞王叫起来,“唐总旗,你看到我对你说过的事情吗?那把刀是为你准备的;她本可以杀死你;你看见了,这个女人会用这种或那种方式干掉一切使她不快的人。如果我听了你的话——这把刀是开过锋的,那世间或许就不再有唐谊这个人了。”

    边鸿影那只痉挛的手果然还操着那件武器,但潞王这最后几句话,使她的手,使她的气力,甚至连她的意志全都松垮了。刀掉在了地上。

    “您说得有道理,王爷,”唐谊口气极端厌恶地说;这厌恶震撼着边鸿影的心,“您说得有道理,是下官想错了。”

    这两个人重又走出门。

    这一次,边鸿影比第一次更加留心了,她听着他们的脚步远去,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我是完了,”边鸿影喃喃道,“我落到有铁石心肠的人手里了——但绝不能像他们那样想的就这样结束了。”

    果然,正像这最后的反思显示了对希望本能的那种回升,恐惧和虚弱的情感在这具深邃的灵魂中没有浮动许久。边鸿影坐到桌前,吃了几样菜,喝了一点儿水,感到身体恢复了她的全部决心。

    就寝前,她对潞王和唐谊的方方面面就已经进行了论证、分析、诠释,对他们的每一点、每句话、每一个脚步,每一个举动、每一种示意直至她的狱卒的沉默,也都逐一进行了检视,从这番深刻的、精巧的、颇有造诣的研究中,终于得出结论:在这两个迫害她的人当中,唐谊最可攻。

    尤其是这位女囚想起了一句话,就是潞王对唐谊说的那句话:“如果我听了你的话。”

    既然潞王不曾愿意听唐谊的话,那么唐谊讲的话一定是对她有利的。

    “或者是脆弱的,或者是强硬的,”边鸿影重复着说,“这个男人的灵魂中还是有一线怜悯之光;我要将这线微光燃起一场大火烧死他。至于另一位,他了解我,他惧怕我,并且他知道,万一我从他的手掌中逃出来,等待他的是什么,所以试图在他身上下功夫,那就毫无必要了。而唐谊,那就另作别论;那是个天真的小后生,很单纯,看上去很正直,这个人,有办法让他上当的。”

    边鸿影上床睡觉了,嘴角挂着微笑入睡了;倘若有谁看她在酣睡,一定会说那是一个正在做着美梦的大姑娘,并要等到下一次盛大节日时,她要穿上霞帔,戴上凤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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